凱瑟琳放下筆，看著眼前被墨水浸透的信紙，神色惆悵。

她按照計劃寫了這封信，在信中詳細說明她不準備再繼續寫，表達了希望阿狄森·費奇這個筆名被宣告死亡的願望。

這封信寫的並不容易，已經斷斷續續寫了許久。整件事情其實很簡單，但難的是凱瑟琳心中的不舍。她總覺得這是世間最殘忍的折磨，竟然讓一個熱愛自己事業的人，親手和這些文字告別。

凱瑟琳很難過。她自認是果斷堅決的人，這件事明明早就下定了決定，但執行起來卻又萬般委屈和難受。她每寫一個單詞，都覺得仿佛有人用小刀片在她的心口上輕輕地劃。這種長久的折磨也許不至於讓人死去，但過程終究會很疼。

而更讓她郁悶的是，整件事思來想去，她都想不出個對錯。想必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生活經驗，若一件事能把導致不好後果的錯誤都歸罪於他人，那心裏的苦楚想必會減少很多。可這件事卻不能適用這個方法。

看起來她最應該責怪的人是威拉德·戈登。若不是他直言不諱地捅破這層紙，她也不至於方寸大亂，連人生的計劃都要推翻重來。

可這能怪他嗎？

凱瑟琳一手托腮，思緒飄遠。

她想起那天威拉德的話。那些話雖然不動聽，言辭間也帶著威脅的意味，但凱瑟琳始終無法對這位先生表達憤怒。

威拉德說的是實話，她總不能因為事情不如她所願，便將怒火發洩在揭露真相的人身上。難道威拉德不言明，事情的發展便不會如他所說那般殘忍？在這個貴族們享有無上權利的男權社會，她不入局也就罷了，可她已經走進名利場，大家都在這個規則下生活，她無權無勢，靠什麽獨善其身？

凱瑟琳不是瑪麗蘇的主角，不會以為世界只有鮮花和掌聲。她只看到這個娛樂資源匱乏的社會中作家能憑一本書獲得巨大的關註和盈利，遠超網絡時代的福利，卻沒有看到伴隨著巨大收獲的另一面，則是王權時代下每一位作家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和貴族們社交。威拉德熟悉潛在的規則，最初就預料到了這一點。

如果她非要說出他有什麽錯誤，那只能怪他沒有第一時間告訴自己。可他為什麽要指點她呢？他們明明素不相識。

凱瑟琳把信整整齊齊的疊好，放進信封裏。

她想起那位先生，內心充滿矛盾覆雜的情緒。他的性格令她恐懼和害怕，但同時，對方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她，給了她希望。雖說那微弱的火光又是他親手湮滅的，但至少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欣賞與支持成為凱瑟琳努力生活的動力。

這封信於她而言很難寫，除了她將告別阿狄森·費奇之外，這封信還是她對威拉德求婚的回答。她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回應他，用決然的一刀兩斷，來告訴他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未來的難題。

她不是莬絲花，從不需依附任何人成長。既然貴族們關心阿狄森·費奇，那就讓這位從未真正存在過的先生徹底消失。

威拉德看到信後會是什麽反應，凱瑟琳一時猜測不出，她想來想去，認為對方必然會很生氣。但生氣完後，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也許他會失落難過些日子，但想必很快會把她忘記。以他的條件，什麽樣的小姐得不到呢？

凱瑟琳倒從未擔心過威拉德會逼迫她。這種信任來的莫名其妙，她也解釋不清為什麽她會確信這位做奴隸貿易的先生將對她心慈手軟。

不過，與其說她信任他的感情，不如說她相信人性。她判定真正驕傲且看重自己的人絕對不屑於擁有一段強迫的感情。

威拉德和達西的性格差異很大，但他們同樣矜持自傲。如果威拉德想要一段沒有感情、只有恨意的關系，那他直接用手段把她囚禁起來，貝內特家人都毫無辦法。他是個聰明人，顯然明白感情要的是你情我願，並非逼迫和威脅。

在多日的斟酌中，凱瑟琳終於寫好信。她特意選了一個春光燦爛的日子把信寄給了本先生。郵差走後，她沒有進屋，而是站在原地，一直望向郵差離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

在明媚的春光和溫暖的春風中，有些事情悄無聲息地畫上了句號，有些事情則迎來了新的開始。

再見了，阿狄森·費奇。再見了，威拉德·戈登。

因為這件事，凱瑟琳這些天情緒一直不高，不過很快她沒心思憂愁了。

事情還要從莉迪亞說起。

幾天後民兵團要離開梅麗頓鎮，這個消息令莉迪亞和貝內特太太悲痛欲絕，讓凱瑟琳十分愉快，但她還是太年輕，現實立即給了她沈重一擊。

剛成為福斯特太太的年輕姑娘和莉迪亞是好朋友，不舍和朋友分開，便邀請莉迪亞一起去民兵團的下一個目的地布萊頓。布萊頓是英國著名的海邊度假勝地，以莉迪亞的輕佻和荒唐，可想而知會有多“適合”那個地方。

接到邀請，莉迪亞欣喜若狂，在家中哈哈大笑，大聲暢想去布萊頓時玩樂的種種快活場景，言詞放浪程度較之以往更甚。

凱瑟琳和伊麗莎白私下聊天時，都非常反對莉迪亞跟著一起去。福斯特太太和莉迪亞的作風差不多，是以她們才會迅速成為至交。讓莉迪亞和這樣的人還有一大群軍官，一起去一個海濱勝地，這會發生什麽簡直無法預料。

兩人一起去找貝內特先生，懇請他不允許莉迪亞去。凱瑟琳一開始沒有說話，希望伊麗莎白的話貝內特先生多少能聽進去一些。可惜後者不愧她自私的評價，貝內特先生認為莉迪亞在家裏一定會大吵大鬧，而她在那種地方即便放浪風騷也不會有什麽市場，讓她們兩個不要擔心。②

伊麗莎白又失望又遺憾，她無力地看向凱瑟琳。凱瑟琳語氣略氣憤地說：“父親，我不明白您為什麽什麽也不願意管。”

貝內特先生打開報紙，不甚在意：“基蒂，我以前和你說過，我當然知道她需要被管教，若是十年前我會采取行動，可現在你要我怎麽做呢？她已經這樣了，難道我要把她關起來嗎？我不認為我們有這種權利。”

“可是，父親，恰恰是因為您十年前沒有采取任何行動，莉迪亞才成了如今這種放蕩不羈又狂妄自大的性格。她已經十六歲了，她再這樣下去，一定會鬧出醜聞成為□□，令全家人蒙羞。您恐怕不知道，簡和賓利的有緣無分，莉迪亞要貢獻一大半力量。就是因為她讓賓利的親朋們認為我們家有失教養，才會制止他們喜結良緣。現在簡有了幸福的婚姻，這些往事也不必再提，我們這些未嫁的女兒就算會受些影響，倒也‘幸運’的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

“可問題是莉迪亞她將來要怎麽辦？她如今名聲已經很不好了，她還要怎麽出嫁？她在我們眼皮底下都能和男人們大聲調笑，她去了那邊會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您敢斷言否定嗎。她年輕無知、不知後果，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火坑，任她未來自生自滅？她無法嫁人，沒有財產，沒有生活來源，您說她會怎麽活下去？難道為了她現在不大吵大鬧，我們就什麽也不管嗎？”

“還是說您以為，對於子女，只用生下來、有吃穿就行，不用負責管教？”

凱瑟琳越說越氣，話也越來越重，最後一句聲音落下，伊麗莎白發出一小聲驚呼。

貝內特先生翻閱報紙的手停下了，他維持著舉起報紙的姿勢，皺起眉頭，擡頭看向凱瑟琳。

“基蒂……”伊麗莎白焦急起來。她不願責怪凱瑟琳，甚至認為她的話是對的，但也不想敬愛的父親聽到女兒說出這樣重的話。她拼命向凱瑟琳眨眼睛，希望對方能在父親大發雷霆之前道歉，爭取得到對方的原諒。

但令她意外的是，貝內特先生沒有發怒。他放下了報紙，摘掉眼鏡，頹然地仰靠在座椅上，那張被歲月刻滿痕跡的臉旁上罕見的在女兒們面前露出疲憊。

“我之前就很想問你，基蒂，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貝內特先生道。

“我沒有，父親。”

“是嗎。我以為在你寧願去寫書賺錢存錢，都沒有開口要求我為你們姐妹提前規劃存些錢時，已經對我這個父親不抱希望了。”

凱瑟琳動了動嘴唇：“我只是不想要求您。您願意的話當然好，您不願意，我也無法強迫您。”

“基蒂，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很蠢，和莉迪亞差不多蠢。但這一年多來你總令我倍感意外。我依舊最疼愛莉齊，但也不得不承認，你現在是家中最聰明的姑娘。有你這樣的女兒，我該感到自豪，”貝內特先生拿出軟布，將鏡片上的霧氣擦幹凈後，又重新架在耳朵上，“你說得對，我確實對你們都沒有怎麽管教，包括簡，在和你們母親的婚姻令我喪失所有期待後，我對天倫之樂也不再有熱情。”③

貝內特先生出乎意料的回應令凱瑟琳有些愧疚。她向來吃軟不吃硬，看著白發蒼蒼的父親，心中滿是歉意：“對不起父親，我的話有些重了。”

“但沒有說錯。好吧，盡管我依舊認為我不該管莉迪亞，而且管教的後果可能不會有你們想的好。但這一次，我會聽從你們的勸說，不許她去布萊頓，至於效果，只能等時間來給我們答案。”

“爸爸！”伊麗莎白剛才一直不敢說話，此時聽貝內特先生這麽講，小聲驚呼道。

“我總不能讓我最看重的女兒和最疼愛的女兒又一次對我失望。希望你們做好準備，接下來的日子會有點難熬，不過等民兵團徹底離開後也就結束了。”

貝內特先生在晚餐時宣布不許莉迪亞去布萊頓，在家裏掀起軒然大波。

貝內特太太和莉迪亞初聽時呆若木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分鐘後，她們回過神，紛紛追著貝內特先生，要求他收回命令。在遭到明確的拒絕後，她們兩人如同瘋魔了一般，一個崩潰大哭，另一個則充滿怨恨的唉聲嘆氣。

凱瑟琳很感謝貝內特先生沒有把她供出來，只是一人承擔了這份壓力。而她雖早預料到貝內特太太和莉迪亞會大鬧一場，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們的抗議持續了多日。莉迪亞每一天都在屋裏大吵大叫，要求父親允許她去布萊頓。她早已浮想聯翩，幻想著在旅游勝地的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對她垂青的年輕軍官，做足了美妙的春夢。眼看一切要成為事實時，卻被父親無情阻斷，這份打擊她完全不能接受。④

貝內特太太的殺傷力還要更大一些，除了尖聲挑屋裏所有人的麻煩，讓她們放過自己的神經，她還總是怒氣沖沖地說些令人一聽就大腦充血的話。什麽貝內特先生想逼死她再逼死莉迪亞、什麽如果她有個兒子此時就可以跟他的父親決鬥之類。

凱瑟琳以往雖然不說，但難免會覺得貝內特先生拿妻子取樂的行為十分無德。但現在遭受貝內特太太這副兇神惡煞又令人無權無法溝通的狀況，她只能再次確認，不合適的婚姻對雙方都是痛苦的折磨。

在莉迪亞和貝內特太太的抗議叫囂中，凱瑟琳收到了本先生的回信。對方在信中懇請她親自去一趟倫敦，當面商議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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